田野

一条咸鱼。

【政斯】如晦1~2

那是他从少年看大的孩子。

一、嬴政初见李斯时才十六岁,短短十几年,他已经从一个骨骼细瘦的少年出落得初具倜傥潇洒,着一身玄色的王袍,越发显出日后宽肩窄腰,身形颀长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每每从殿下向上抬眼时,只能看到冕旒后影影绰绰的一双入鬓的长眉,那眉毛时常微微抬起,以显示其主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高台下的风吹草动。冕旒下的嘴唇色淡泊,下巴的线条凌厉而苍白。

        难怪说权利是最好的春药,冕旒之于帝王就好似珠帘之于美人,再磕碜的容貌都能修饰出几分高傲而神秘的姿色,更何况于十二道珠链后,本就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 大概是目光实在灼灼,饶是皇帝一张千锤百炼的脸皮都有些遭不住,天子的龙屁股渐渐有些不安分起来,幸而寻常臣子心中的龙颜大多已成精成怪,无人敢公然揣摩帝王相貌,才无人发现皇帝有损天颜的小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 再怎么说比起老狐狸来还是少修了一层皮,李斯将年轻人的居促与紧张全都看在眼里,看得兴起,一时没绷住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 那条长眉抬起一边:“廷尉似有本要参?无拘礼,前进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 李斯:臣是无言以对的。

        他赶紧低下头去,台上的人好像充满了报复的喜悦,寡淡的唇角得意地抽了抽,笑意稍纵即逝。

二、咸阳有天下最宽的城墙,最高的楼阁,和最黑最长的夜。

        城里的人家少有挑灯的习惯,照亮长街的只有守夜人手中虚弱的灯笼,漫天的星光和皇城不眠不休的火烛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撑着精神,讲完《太公》第三节,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。学生太勤奋对先生来说有时不是一件好事,尤其不能深更半夜,仗着私权不给先生休息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轻微活动了一下隐隐开始酸痛的老腰:“今日先到这里吧,贪多不细,勤奋刻苦固然是好事,但王上也应注意身体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的学生“啪”地一下剪去了半边烛芯,眼睛黑沉沉的,隔着烛火静静看着他。那双眼沉静得如一潭深水,澄澈平静,暗涌与险礁都沉在其下。如今那眼神中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,平白令李斯有些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 “先生累了吗?”嬴政关切地问,一双手适时地捏上了李斯酸软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的目光晃了一下,“斯是有些乏了,戌时已近,王上应当尽早歇息,臣请告退。”

        李斯想也不想就要离开,他与嬴政之间似乎不再是寻常的帝王与臣子,先生与学生,幕僚与政客,一些本来不可动摇的边界日渐模糊起来。随着少年的一步步成长,他已经足够成熟,足够独当一面,却也足够令李斯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 或许更令他不安的,不是对方的一步步逼近,而是自身一再动摇的立场。

        在李斯几十年的人生中,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心狠手辣,一小部分在丧心病狂,淳朴和安详的日子遥远得好似天边的云彩。他知道如何不失礼节地拒绝什么——安安全全地退回界内,你好我好。

        然而对手完全不吃这一套:他总是拿捏好分寸,适时地将一小颗年轻温热的真心送到李斯手里,还没等李斯觉得烫手就又揣了回去。然后轻轻告诉他:你来啊,只要你到我这来,我就把它给你。

        顺带附上一双满怀希冀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 纵然李斯知道以年轻帝王的二皮脸,纯良都是装的,淡都是扯的,但他就是下不去手砍掉对方缠上来的小枝条。

        那些枝条又软有嫩,砍了肯定特别疼,从前他看着小少年的眼睛,就舍不得他疼。

         李斯就只好自己头疼。

        这都什么事儿,李斯糟心地想,正要起身退下,行动忽然一滞,顺着袖子上多出来那只手,看到坐得身姿端正,腰板挺直的嬴政。一手平放膝上,目视前方,只有一双修长的眉毛微微簇起。

        如果不是另一只手正不依不饶拽着别人的袖子,这姿态堪称典范。

        嬴政不由分说道:“李卿今夜留下。”李斯暗暗拽了下袖子,没拽动。纵然嬴政再怎么拿捏分寸,也改不了他性格里一份诡僻的蛮不讲理和久居高位养成的霸道强横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道:“王上松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 嬴政:“你今晚留下来。”不然不松。

       一个扯,一个拽,可怜的一片袖子摇摇欲坠,大有从当中一分为二的架势。

        人人都只道秦王手段强硬,行事风格狠辣诡诈,却不知秦王陛下还有更加蛮不讲理的一面,此刻恨不能学着市井间的寻常稚儿耍赖撒娇,大概是要将从前没做过的都补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 这等与自身体型、身份相差甚远的诡异行为令李斯不由得眼角抽了抽,同时心下一片柔软。

        并辔走马,青鸟传音,千日只如朝夕——神女有意,襄王难道无情吗?

        李斯率先卸了力道,低声说道:“王上,天下之道,王欲取何?”

        嬴政答:“王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 李斯轻叹,孟夫子言圣王之道,重于民生民养,却着实不适用于天下将乱未乱之时。天下诸国无不穷兵黩武,蓄势以待,秦王虽已足够诡诈——却总归不够无情。

        “人言如虎狼,六国窥伺已久。前途刃林火海,世人尚且煎熬人世,身居高位更要谨言慎行。高位者比之庸人如平地之丘比于百丈之峰,庸人可自丘上跃下而毫发无损,百丈之峰绝无重来。王上可害怕?”

       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,缓慢地说了一句: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的手握住了李斯张开的手,嬴政的手指瘦长,骨节分明,二人第一次在宽大的袖袍下交握。

        漫天星幕下,王城熄灭了一簇飘摇的烛火。

[未完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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