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野

一条咸鱼。

【政斯】如晦 3

三、

        李斯下了朝会,独自一人返回府中。从前诸位大臣们散了会后总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,谁同谁走得近一目了然。李斯总是独自一人,有时是同蒙家几位将军,但平日里如蒙将军一般命硬不怕“鬼见愁”的却是寥寥无几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本来低着头数脚下的石板,一抬头,正和王绾打了个照面。

        王绾此人政见上与李斯情投意合,二人在庭上人称疯狗成双,办起事来上下并效,雷厉风行,逮谁咬谁。在朝堂上度过一段相当长的蜜月期后,王绾看李斯也顺心许多,二者建立起了一段深更半夜,你挑灯来我上书的革命情谊。

        “丞相许久不见,近来可好?”李斯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 “尚好,多谢廷尉挂念。廷尉上次送来的补气温阳的方子十分管用,实在是劳您费心……”王绾答。

        两个人你来我往,客客气气。

        寒暄过后,王绾却突然不再说话,只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深深看着李斯,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晦气样,直把李斯看得起了一身白毛汗。李斯纳闷,此人今日多半有病吧?

        他正要说些什么,王绾开口了:“廷尉,人只道皇恩如雨露,草木枯荣皆仰仗于此,少不得有醉心于此者。只是雨露均沾毕竟只在少数,旱田积水则成涝,树大招风,廷尉慎行啊。”说罢摆一摆衣袖,带着一身晦气走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愣在原地,王绾此语倒是隐晦地表达出了诸多朝臣的心声:你跟皇帝走太近了,别人很容易不高兴的。

        话虽然说得棒槌,但也是有理有据,皇恩浩荡,古往今来最怕什么?帝王遥远又神秘,最怕的就是有人离他太近。那便既不神秘,也不遥远。

        比起满朝文武,李斯没权没钱没背景,是标准的“三无人员”,但最令皇帝新任的似乎便是他这样由自己一手提拔的纯臣。李廷尉一双潭水似的眼睛里,皇帝正静悄悄地向外张望着。

        但是文武百官不一定这么想啊,踩的是一条船,凭什么皇帝单对你好?皇恩使得满朝妖魔化身怨妇,最见不得平白无故的雨露不均。

        人在庙堂,登天的道就那么窄窄一条,怎么走,往哪走都有讲究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恍然大悟,这是怕自己恃宠而骄,成了另一个嫪毐啊,还真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 异曲同工啊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但是听别人这么说,不知道怎么的有点高兴。”李廷尉溜溜达达地走回府去。

        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 嬴政已经许久没见过李斯了,确切来讲,是没好好“见过”。李廷尉一反常态,既不在朝堂上蹦跶,也不在朝堂下溜达,每日按时点卯,到点走人,比泥鳅还滑不溜手。恨不能朝会都称病不来。

        嬴政派人守了几天宫门,愣是没抓住。

        到了几天一次的小朝会,文武百官例行出演人间百态。皇帝总算有机会能把这“不务正业”的手下留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 这人最近犯的什么病?嬴政黑着脸瞪李斯,李斯权当没看见,左看右看就是不往过转,直看得嬴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 整场朝会并无甚要事,皇帝也要按时点卯。只是皇帝的心情似乎很不美丽,不知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廷尉大人如何碍了他的眼,李斯上奏时,皇帝的心情才得到了一个发泄口似的一泻千里。先是斥责了所讲水利之事的异想天开,后来在李斯的据理力争下更是勃然变色,大为光火。

        近处的王绾看得满头雾水:陛下今日怎么都正常,但是怎么对李廷尉感觉跟憋着一口气似的?

        果然伴君如伴虎啊……

        好容易捱到下朝,百官陆续准备离场。嬴政起身“哼”了一声:“廷尉留下。”转身拂袖而去,衣摆行走时掀起一阵玄色的浪,留下两名小黄门在原地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正准备开溜,一副“归心似箭”的样子全被嬴政看在眼里。更糟心了,嬴政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 原来还知道隔三差五进宫,如今见个面都要自己去请了!

        年轻的皇帝大步走回寝宫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来到门口,正准备叫人通报,所见之处却找不到一个会喘气儿的,想必都被挥退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只好探身自己进去,入了前厅后发现四周一片阴暗。时已日暮黄昏,空荡荡的寝宫中视野本就偏暗,往日此时全靠烛火烧出一片辉煌,今日主人未曾点蜡,显得偌大的寝宫寂静又阴沉。

        “完了,看来真生气了。”李斯头疼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 嬴政兀自端坐着,这些日子有意无意的亲近都被阻隔,示好全部忽略,饶是知道些李斯的意思,嬴政也还是心下不快。

        尤其李斯当断则断,全然一副毫无留恋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很有些表演天分,演得真假莫辨,让人不由得怀疑究竟是演技使然还是弄假成真。

        李廷尉上前行礼:“李斯拜见王上。”行了许久,不见有人回音,许久才听见头顶飘来一声“嗯。”同意李斯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 年轻皇帝的眼睛似是冰中观火,带着些薄怒,长着一张薄情寡性的脸,一双轶丽的眼角却生了一副深情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 “见得廷尉一面当真不易,”秦王陛下开口,“廷尉每日不知都在忙些什么,养了一众士人吃闲饭的不成?寡人今日里气力不致,似有伤寒之症,疑为前些时日与廷尉出行所染。寡人有疾,廷尉却似无恙,不知廷尉作何解释?”

        李斯定定看着嬴政。

        嬴政的发髻不知怎的散了半边,发丝沉入半边肩头玄色的阴影里。年轻人跪坐在地上腰板挺直,苍白瘦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握起。

        寡人有疾,症为相思。

        六国传言秦王陛下喜怒无常,暴戾傲慢。骄傲是真的,这是嬴政第一次正面说出这种类似“想你”的字眼。

        “有疾”两个字像砸在李斯心上似的,就好像踩疼了一只从不主动亲近的高傲的动物,本以为要挨一爪子,对方却突然湿哒哒地撒了个娇。

        “臣有罪……不知该作何解释。”李斯嗓子有些发干,“臣不知该解释臣恃宠之言,还是臣亦有顽疾,前日承蒙太医诊治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恃宠”二字咬字轻缓,平白多了许多不清不楚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 “廷尉治得如何了?”秦王陛下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轻轻叹了口气,他目如深潭,垂眼时春花秋月都映在水里:“太医只道药石无医,不知臣还有几日好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 还没等他将最后一个表情到位,一双手横空伸来,苍白的手腕发力直接将他拽去摁倒,一瞬间高下对换,二人的呼吸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    寝宫未点烛火,嬴政的眼中却平白印着火光。

        李斯笑着将手抚上嬴政半散的黑发,在后脑处轻轻揉了揉,像安慰一般,只使了两分不痛不痒的力道。

        天大的火此刻都只剩了从头皮到心里的痒。

        嬴政张嘴咬了上来。

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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